江上数峰青

【《余庆》番外|明弗】锈(下)

  • OOC,私设如山,个人理解,注意避雷

  • 推荐BGM:不才《山月记》


(下)

不能说我没考量过小爱——那个被我视为奇迹的女孩——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只是我最初自恃艺高人胆大,没把那些被光亮吸引而来的臭虫当回事。当我和弗雷双双被人揍趴下的时候,我才发现事情大条了。

我们俩都比较皮实,多挨两次揍就权当交学费了。但是小爱不行,她就算蹭破一层油皮我都觉得心疼。

弗雷也是这么想的。他被纱布蒙着眼睛问我打算什么时候把三霄找回来的时候,我居然有一瞬间庆幸于他的失明。他看不见我的表情真是太好了,因为我自己都不敢找面镜子看看那一刹那镜子里那条丧家之犬是个什么德行。

“朕不想见她们……”我说得好像云霄她们还在似的,而弗雷毫不知情地附和了我。

他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太好了。毕竟这已经是我唯一能替他担下的东西了。

他变了很多,但芯子里仍然是那个因太过柔软而疲惫不堪的灵魂。他与我生疏也好、憎恨我也罢,都比知道所谓的“苦衷”之后共情我的痛苦要好得多。我就算什么都给不了他,至少也不该给他伤痕累累的心上多添几道划痕。

能治愈他的大概只有小爱。也许谈不上治愈,但我感觉得到,弗雷的眼神比他刚回来那会儿柔和了很多。但柔和只是相对的,我们都看得出来小爱其实还是有点怕他。

小爱没赶上弗雷最天真烂漫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感到遗憾——要不然他们俩一定能处得挺不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小姑娘多说两句话都生怕弗雷吃了她。

我曾经听见小姑娘和她的那些“闺中好友”们悄悄八卦弗雷的过去——

小爱试着替积威甚重的弗雷大魔王树立良好形象:“他笑起来肯定很好看。”

然后一群小崽子纷纷汗毛倒竖,表示此情此景难以想象,惊悚得堪比世界末日。

我在外面听得直想跳出去让他们想听什么问我啊,顶多每人收个十两银子的茶水费……哦,小爱免费。

其实真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他们只不过是错过了“金色阳光”最阳光灿烂的年代而已。那家伙笑起来岂止是很好看,要是让那帮花痴小崽子往前早生那么些年,看到当年他是怎么笑的,这帮看脸的花痴小库伯勒们都得跪着喊非君不嫁。

他们当然没这个眼福。但问题是我也没有。我觉得他遇到那种破事儿能保持现在的心理状态没疯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要让他再笑出来那估计得女神亲自降下神迹。

“给朕笑一个?”

我心血来潮的时候总爱这么逗他。也没真抱希望他还能再对我笑一笑,但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不是吗。

如果日子就这么平淡下去,可能他总有一天还能再像以前那样对我笑笑。但我比谁都清楚这看上去平静的日常生活底下到底涌动着多少暗流。

我们心照不宣地共同营造出了一个虚假的乐园,小爱如箱庭里的小动物,被爱着她的所有人小心翼翼呵护着,也被很多双贪婪的眼睛虎视眈眈地觊觎着。

很快,该隐也回来了。

我假想过很多和该隐重逢的场景。我知道以他那副脾气他会怎么看我,甚至替他构思好了出场台词——赵公明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厚颜无耻自甘堕落,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污染土地,我该隐今天就要替老师清理门户!

但我没想到这人居然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提着酒上门跟我谈生意。我发现我已经完全不认识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师弟了。他冰冷却完美地微笑着,仿佛若干年前那个总是气冲冲拧着眉随时准备怼我的少年只是我被酒精浸泡成棉絮的大脑中一段无稽的幻觉。

他问我弗雷的事,我没什么立场置评,只好轻描淡写说可能是真的吧。我想我们都散成这副样子了还装模作样地叙什么旧啊,结果这混蛋一突入正题就气得我差点要揍他。

我也真是想不通了,一个两个冲着一个小姑娘找茬算什么本事啊?我和弗雷还没死透呢,学院就漏得跟筛子似的了!

该隐的回归似乎是动荡的序幕,又或者很多年前开始我们就已经深陷某个阴谋的漩涡。要追溯这一切对当时的我们而言太过吃力,毕竟要求一群井底之蛙突然醒悟自己待的这一亩三分地并非整个世界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该隐作为一个入侵者而言委实太过规矩。我后来听说这人回学院都是中规中矩按流程答题进的结界。我猜他要是没法答题进来的话,说不定会靠出示道道尔学院的学生证进来,俨然一副优秀毕业生回来探望母校的做派。

但即便在知道这些之前,我也还是凭着他找弗雷麻烦的举动判定这混小子不过是披了张温文尔雅的皮,骨子里还是那个执拗得不听人讲话的欠揍玩意儿。

我本来以为他会先去找小爱,毕竟他就是冲着小姑娘回校的。但我去小爱那儿绕了一圈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哪是什么会迂回客套跟我叙旧的性子?他估计前脚听我说弗雷叛逃的事是真的,后脚就跑去找弗雷算账清理门户了。

我找到他俩的时候,他正把弗雷按在地上摩擦。我寻思按弗雷现在的水平,不是被该隐按在地上摩擦的问题,如果该隐没有玩弄猎物的习惯的话,我到之前的时间够该隐杀人挖坑埋尸填土一条龙操作了。

哦,我意识到,这人想杀弗雷是真的,想有人拦着他杀弗雷也是真的。

我架着弗雷正面杠该隐的时候觉得十分荒谬。我弄不明白该隐究竟图什么。我能理解他想弄死我一了百了的心情啦,但大老远特地过来找弗雷晦气实在没必要。毕竟如果说以前凭该隐那个德行我能逮着他一天揍三顿的话,能降到三天被我揍一次的频率很大程度上都归功于弗雷坚持不懈的阻挠。

弗雷对他不错,是个人摸着良心都挑不出错来的那种不错。

难道这混蛋以为自己还是学院的特卫队队长吗?他今天在这儿干掉弗雷这个“叛徒”,道道尔斯基也不会因此发他一毛钱的工资。这么一想,弗雷似乎还在道道尔斯基那儿担着个完全不领工资的教职。从这个层面来看,他俩缺弦儿缺得旗鼓相当。

那天晚上,时隔多年,我发现我竟然在有生之年捡回了那两个差点被我弄丢的倒霉师弟。要不是该隐说昊天那天晚上扇了他一巴掌,我差点都想感谢昊天在天之灵的庇佑了。

据该隐炫耀,昊天这个混蛋不仅活着,甚至就在学院里乃至我们身边——我就不懂了,这人吃了一耳光有什么好显摆的,我就一点都不羡慕,一点都不慌。被看着怎么了?真那么不爽也出来扇我一巴掌啊!

可弗雷就不一样了。没人盯着他的时候他都能极度自律,现在该隐一说昊天在一直暗中观察,他直接焦虑到不敢再和我一起得过且过。

留堂罚抄二十遍的倒霉蛋儿丝毫不顾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患难之情,收拾书包说要回去温书了。

“那你抄完了吗?”

“没抄完。”

“没抄完你就就敢走?!”

“反正罚抄是因为考试没考好。我打算回去好好复习,下次考试争取考好一点。”

“万一又没考好呢?”

“那我就不学了。”

我能怎么办?我并没有他那种破釜沉舟的气概,除了继续老老实实地留在这儿罚抄之外什么想法都没有。

我又不能死皮赖脸地拉着他说你别走,留下来陪我一起摆烂呗。我没那个资格,脸皮也没厚到那份儿上。

“你还回来吗?”

弗雷思考了一会儿,告诉我他还打算回来,因为有人在等他——我赌上我全部身家,这个“有人”不是我。我自我感觉没那么良好。但不是我也没关系,我知道他不是奔着死去的就放心了。此人为数不多的优点除了脸好看之外就是百折不挠,他知道小爱在这儿等他,所以就算到时候只剩一口气,他爬也会爬回来。

但我似乎低估了外面生存环境的艰险。

弗雷出去的那段时间我几乎过回了小爱来之前的那段日子。我是真的不爱见该隐,知道他把小爱护得严严实实的我就懒得每天去看他那张臭脸。这人扯了刚回来时那张斯文画皮之后,整个人就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讨嫌模样。我觉得每跟他多说一句话,我为数不多的寿命都要再折上一折。

结果我醉生梦死一轮回来才发现弗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小爱竟然冒着生命危险从该隐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去跑去找弗雷,而该隐为了营救小爱,不得不越级杠上了当初陷害弗雷的吉祥天。

虽然三个人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但这个惊心动魄的过程我光是听着都后怕得肝胆俱裂。在他们拼死战斗的时候我全程跟条咸鱼似的躺在金宫里人事不知,要知道在得知小爱失踪之后甚至连她那群战五渣的狐朋狗友都死皮赖脸地跟着赫菲斯托斯跑去救她了。

小爱那扒着指头就能数明白的社交圈里基本上就我和托尔没到。我相信小爱应该是害怕带着那混小子出去会害他丧命才没叫他的。但我不一样,小爱甚至还跑来向我求助过。

这一战的惊险程度光是从该隐那吓人的伤势上就可见一斑。他们从生死一线走了个来回,我都不知道我去探病的时候还能看见活的小爱、弗雷和该隐是走了多大的运气。

所以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我扑上去说“想你”的时候弗雷会是那副表情。

我其实没说谎,在我梦里他就算不是全部起码也得占大半。我在梦里让他给我笑一个,他就真的给我笑了一个。没有了心理负担,我连做梦都感觉轻松了许多。

对啊我知道我在虚度光阴还差点又重蹈覆辙——虚度光阴又怎么样重蹈覆辙又怎么样嘛反正我就是烂,又没人会在一个放高利贷的奸商身上寄托什么希望。

我想跟弗雷说你失望个什么劲儿啊,就好像你还对我有所期待似的。但我这些年除了一而再再而三重复同样的错误之外没有任何建树,实在没什么底气跟他推心置腹。

失望就失望吧,反正往后你还会更失望的。

事实证明不仅是弗雷,甚至连该隐都还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都不知道他们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究竟是什么给了他们勇气相信自己可以以卵击石的。

后来我发现他们俩就是单纯的脑子不好。一个不切实际看不清现实,一个虽然看得清现实但是轴,显然非常欠缺现实的毒打……这么说也不对,他们俩被毒打得还少吗?看来这还是脑子不活泛的问题。

躺平怎么了,逃避怎么了,我就是不想正面杠毗湿奴有问题吗?我分明多的是手段跟他周旋,根本犯不着一对一去拼一个没有胜算的对手。可是那两个没有心的混小子完全不知道体谅我,只知道变着法儿地跟我作对。

但我想冥冥之中可能确实有宿命这种东西存在。当初云霄她们拼了命给我留下的这条性命也许命中注定阖该断送在毗湿奴手里。就像毗湿奴所说,我身上留着他的诅咒,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跑不掉。

毗湿奴要杀我。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帝道之剑早折了,剩下的这段破铜烂铁朽烂彻底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安心受死,可有人不让我死。

这年头诚心诚意想我死的人一抓一大把,但真心实意想保我不死的人珍稀得屈指可数,挡在我跟前的人算一个。

但比起死在毗湿奴手上,我更怕的是毗湿奴把当年的那些破事儿对着这家伙抖落出来。

然而,就算他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样?我连死都不怕,难道会害怕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怯懦无能暴露于人前,从而导致那聊胜于无的伟岸假象分崩离析吗?

如果真相大白,那么一切悲剧都有了可以指责的罪魁祸首。弗雷是清白的,该隐是被逼无奈的,我的消沉堕落都是毗湿奴的错,甚至在毗湿奴身后还有一只搅弄风云的幕后黑手。

我们谁都没错,只是单纯的无能为力而已。

“你很弱啊。”

回想起来,这句话大概就是我这辈子都洗不清的罪业。我这辈子犯下的所有错误,归根结底都能归咎于我的弱小。

我放纵自己沉沦的恶果终于显现——我再次眼睁睁看着自己誓死要保护的人被伤害、被掳掠。

我骨子里的刚愎自用、傲慢自大将我锈蚀成了徒具剑刃形状的废铁,脆弱得不堪一击,而我竟还以为自己藏着掖着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力量算得上所谓的底牌。

自作孽,不可活。我忏悔,我祈祷,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我压根就没想过还能有挽回的机会。

我的一生是可笑的一生,从头到尾都在没完没了地重蹈覆辙。该尽的责任未曾履行,亏欠的情谊未曾弥补,到头来除了一身铜臭味,身后尽是累累血债。要是举行一场正儿八经的葬礼,估计连抬棺材的人都凑不够,更别指望有谁会为我掬一捧同情泪。

……不过仔细想想,大概还是有人会为我一哭的。唯一有可能因为我的死哭出来的家伙正静静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目测可能会跟我一起死在这儿。

他相信过我的,即便再失望也没想过要放弃我。连该隐都觉得我无可救药弃我而去,他居然还纵容我龟缩在那狭隘的牛角尖里,傻乎乎地觉得我总有一天会走出来。可我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什么都没给过他。

如今,我要为我的傲慢与怠惰付出代价了。他相信着这样的我,所以也要为他的愚蠢付出代价,丧命在这里了。

我终于真真切切尝到了悔断肠的滋味。

也许是被我忏悔的诚挚所感动,奇迹出现了。我这时候真是由衷感谢女神,尽管我还不知道八荣耀是个什么,但这个奇迹至少给予了我再一次挽回的机会。

值得感谢的还有一件事。如果我战死,至少还有那两个家伙愿意替我收尸——我从未如此真挚地信仰过女神,她为我展示的神迹让我得以暂时摆脱折磨了我这么多年的心魔——我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保护好这两个热血上头就要冲出去送死的笨蛋。

我可以死,他们两个不行。说我独断专行也好,自我感动也罢,我反正是不想再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奄奄一息地倒在我跟前了,否则我死不瞑目。

我抱起弗雷为他疗伤的时候,隐约记起在这场变故之前还跟他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虽然我觉得那点小事不算什么,但……他会难过吗?

我不知道。看透他的情绪很简单,但我从来猜不透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这家伙老容易想东想西,我也许该在所有事情结束之后跟他道个歉。

我这辈子都没跟活人道过歉,因为我觉得歉意真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了。再说就算我不道歉也没什么,弗雷又不记仇。

生气没什么,失望我想他也早就习惯了,可我想起某些时候他转开目光垂下眼睫不想让我看见的,似乎是难过。这世上会因为我愤怒的人很多,会因为我失望的人寥寥无几,但会因为我难过的人除了他我找不出第二个。就冲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好歹也该跟他说点儿什么。

借酒盖脸、逢场作戏的时候我没什么话是说不出口的,但若是揭掉那层装出来的亲热暧昧跟他推心置腹地正经交谈,我反倒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了。

你为什么那么相信我——会不会显得太见外?

对不起,过去辜负了你们的信任,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你们遇到这样的危险了——这样太肉麻了我真的说不出口。

你怎么对朕这么好啊是不是暗恋朕很久了——不,这只会让他更火大吧。

我在奔赴魔王大本营昼夜兼程的旅途中利用修炼之余的空闲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找出了个称心的答案——

那时候朕开玩笑的,其实朕记得你的生日,不信的话今年你生日朕送你个礼物啊?

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我与他之间,有些东西本就无需多提。我们也许永远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分开的。他好不容易回了家,那么我就再也不会让他流离失所。在学院一隅某间寒酸却温馨的宿舍,将永远有一扇为他敞开的门和一个等待他回去的人。

而我,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会天天厚着脸皮去那儿蹭饭,借给他们一笔很可能永远收不回的欠款。我希望这笔债务永远不会被清偿,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在那儿赖到地老天荒,等哪天冰消雪融前嫌尽释,某人像以前那样发自真心地对我笑一笑。

我发现这番幻想竟激起了我难得的求生欲——我分明知道此去九死一生,跟赴死没什么区别。可那些过去被我嗤之以鼻为“温软柔弱、不堪一击”的东西,竟赋予了我无上的勇气与希望。它们是我触碰一下都痛不欲生的软肋,让我义无反顾的同时忍不住留恋生命;它们是这世上最坚固的铠甲,让我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心非铁石,能无眷然乎?*原来我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的死物。

我不是那柄不能自主的利器,只能自怨自艾任由血污锈蚀;我是持剑之人,保护什么,斩杀什么,由我决断,由我背负。

多年前昊天指给我的道路,在经历了漫长的求索之后,终于在我眼前展露了真容。

是我不可一世、桀骜自负,对老师的教导不屑一顾,这么晚才想明白。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次次考第一的天才,偏偏在最重要的一场考试里名落孙山,被留堂罚抄的时候还得看以前在我后头吃灰的学渣到我跟前见缝插针地炫耀——我想起该隐那会儿在我和弗雷跟前神气的嘚瑟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好在我已经抄完了我那十遍。我希望弗雷能早点抄完他的二十遍,然后等我回去和我一起把该隐套上麻袋按在地上摩擦。

我本来以为我是孤身赴死、单刀赴会的孤胆英雄,没想到我竟然在战场上遇到了该隐。我还是太天真,这时才意识到,原来我们一早就陷入了宿命的漩涡——早到出生之前。这场战争旷日持久,牵扯极广,没人能够独善其身。我将他们舍在身后独自上路的保护原来只是一厢情愿。

我很快就明确认识到我在这场战争里的定位——在强大到足以毁灭这个世界的绝对力量之前,我们渺小如尘埃,连所谓的战力都算不上,只能说是扛得久一点的炮灰而已。

我刚刚窥见了大道的影子,一只脚还没踏上去,就要死了。

我倒不是怕死,我早就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心理准备。但直到濒死,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句话没来得及跟弗雷说。

我不无遗憾地想,结果我到死还在亏欠他。

若是有机会……

我在习以为常的懊悔中感受意识的消亡,只觉世间万事万物不过俯仰之间的大梦一场。如今大梦将觉,流水般的浮生尽皆远去了,唯有一线妄念斩之不断——若是有机会,我想与他从头再来。

下一次不会再忽视,不会再错过,不会再放手。

我思念着照亮我这一隅的阳光灿烂,陷于灭顶的黑暗。

 

************

 

我闲来无事的时候翻箱倒柜,翻出了一把剑。

剑收于鞘中,束之高阁。我翻出它的时候它已不见天日许多年,剑身再出鞘时却仍旧寒光流转,似乎剑身上落着经年未消的霜雪,一如我第一次将它抽出剑鞘时所见到的那样。

剑身有铭文,曰“赤霄”。

我把剑拿到弗雷跟前炫耀,问他我这把剑比他的誓约胜利之剑如何。他说剑是好剑,但落到我手上也就能放在架子上当个摆设,可惜了。说完,他可能是觉得还不够扎心,还问我:“谁这么想不开,把它送给你?”

我夸他识货,告诉他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问他想不想要。

“喜欢的话送你当生日礼物啊?”

但鉴于我诓他的次数太多,我在弗雷那儿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了。比如,我曾经为了讹他给我打个玉佩上的穗子,于是骗他说被他不小心磕坏的玉佩是我家的传家宝。

“不必了,我可受不起。”弗雷婉言谢绝了我的提议,“想必你整副家当里有大半都是传家宝,你出来之前是把你们那儿的家当搬空了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都是朕的,拿点儿东西怎么了?”

弗雷瞥了我一眼,表示不想搭理我,抱着一沓资料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匆匆把剑撂在书案上,追着他往外走,像有段时间我们养的一只猫一样,黏在弗雷身边不肯离开。

放在往常,我这样子弗雷是要骂我的。他特别嫌弃我躲懒不肯做事却又在他忙得连喝水都没时间的时候给他端茶倒水。

“你有时间给我倒水,怎么没时间处理这些事情?”他把手底下的文件拍得哗哗作响,气呼呼地板着脸,“这根本就是你分内的事儿好不好!”

“可是这些杂事处理起来又麻烦又无聊,人家看两页就想睡觉耶。”

弗雷无言以对,只好重新埋头工作:“茶留下,你滚。”

往常这种时候我会自发地滚出去,然后趁弗雷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去做一些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但自从前阵子做了一阵噩梦之后,我感觉我受到了十分严重的惊吓,留下了很严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我根本无法忍受弗雷长时间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噩梦”极其逼真,逼真到我断断续续做梦的那段时间根本分辨不出哪边是梦境哪边是现实。梦里的情绪与我如此契合,我沉浸其中,几乎被那些压抑窒息的情绪完全同化。

我还记得第一次从梦中醒来时,我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仿佛偌大的金宫中只有我一人。扑面而来的孤寂将我灭顶,我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四处奔走,只觉得笼罩在夜色中的巍峨宫室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墓。迎面撞见回来睡觉的弗雷时,我狼狈已极,在大脑开始运转之前,已经将他拽进了我的怀里。

“……你怎么了?”他被我紧紧按在怀里,被我像要勒死他一样的力道吓得不轻,一只手拍拍我的后背,“出来怎么连鞋都不穿,你不嫌冷吗?”

于是我意识到,这是我的弗雷,这是我的真实。

弗雷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在那段时间里一直守在我的身边,所以每次我从噩梦里短暂地清醒过来时,都发现自己紧紧攥着他的手。

噩梦结束之后,我没能将它像普通的梦魇那样渐渐淡忘。那些东西宛如滴在宣纸上的水迹,强势地渗入了我的记忆,虽然不见得会改变我真正的记忆,但它即便消失,也还是在我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我自然不能说我把一场噩梦当了真,所以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但我这段时间实在无法忍受弗雷不在我视线中带给我的心悸,于是总要缠在他身边跟进跟出。

弗雷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么黏他,但也没像以往那样赶我走,而是安安静静地任我骚扰。

我心血来潮翻出了赤霄剑,是因为我想起在梦中我曾经有过把这把剑送给弗雷当生日礼物的打算。

赤霄剑是我从老臣们那儿得到的前代遗物,说是传家宝似乎也没什么毛病。它和那些头衔身份一起,成了“赵公明”这个名字的标志物之一。所以我觉得梦里的“我”这个想法十分有创意,很有实践的价值。

不过弗雷看起来对它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那就算了吧。反正我人都是他的,更何况一把剑。

梦里的那些事情我辨不清真假,所以我宁愿将它们放在一旁。毕竟生死本就如一觉一梦,既然死可谓是大觉,那浮生便不过大梦一场。大梦初觉,便如死而复生,前尘的悲喜已然没什么好挂怀的了。

我越过生死的牵挂正坐在我眼前,午后的阳光笼着我和他两个人,我趴在桌子上凝视着他,觉得我已经不会再奢求更多。

弗雷心无旁骛地处理完手头的文件,终于有空抬头看我。他伸手把我的脸往旁边推开:“盯着我傻乐做什么?”

我握住他的手,蹭了两下:“嘿嘿嘿,好看~”

他的脸上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难为情,随即被烫了一样抽出手,起身要走:“无聊。”

我笑起来,在他身后扬声问他:“今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啊?”

“随便。”

“那就是什么都行咯?”

弗雷没回答,我看着他似乎有点儿生气的背影,感觉自己生出了新的奢望。我想起衣橱最下面压着的盒子里装着的那套女仆装,暗搓搓希望有一天他能穿给我看看。不过我最大的愿望是他不会在收到这份生日礼物的时候打断我的腿。

窗外日迟迟,让人微醺的暖风卷着花瓣吹过。我追上了弗雷,缠着他陪我回书房下棋。弗雷被我烦得没办法,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我。

我透过书房的窗,遥遥看见书案上被随手搁置在案头的剑,古朴雪亮的剑身上落了几枚窗外枝头的花瓣。

“朕有点想喝酒。”

“你这个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

“陪朕小酌一杯怎么了嘛?”

“……行行行,喝就喝——你先把手撒开!”

 

【END】

 

注:“心非铁石,能无眷然乎!”一句出自谢晋元家书。

null

评论(27)

热度(190)

  1. 共1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